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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富翁博物馆里的贫穷艺术

陈静

2024年12月17日

热的时候越热,冷的时候越冷。高温爆表的奥运落幕,11 月的巴黎已经萧瑟,裹到看不见脸的流浪汉缩在两家餐厅门口之间的缝隙,行人匆匆,被踹翻的几枚硬币无人问津。路过安藤忠雄改造的商品交易所(Bourse de Commerce),门前光秃秃的树干和阴天浑然一体,如果不是树上荒诞地夹着几颗大石头,你不会产生怀疑:这难道是艺术吗?


的确,它是当前展出的“贫穷艺术”(Arte Povera)的代表作之一,艺术家 Giuseppe Penone 的《Idee di Pietra》(石头的想法)。如果石头有思想,它才不要在地上,展览背后的反叛精神可见一斑。


在这个纷纷扰扰的年末,重温一场诞生于意大利 1960 年代的艺术运动是耐人寻味的。1960 年,电影《甜蜜的生活》上映,但意大利人民的生活滋味要复杂得多:当时正值意大利从一个饱受二战蹂躏的农业国家努力转型,在新的现代化进程中,学生、工人运动此起彼伏,以燎原之势掀起了亚平宁半岛 20 世纪后期社会政治动荡的序幕。


当他们的作品一同摆在博物馆中央的圆形大厅,观众环绕观看那些二手衣服、草垛、报纸、灯管、石头,简直像置身于一个意大利乡村的周末跳蚤市场。艺术家使用日常、原始的材料,以挑战传统的高级艺术,是这场运动的基本原则。塑料甚至泥土这样简陋的材料,可视为对艺术商品化的直接挑衅。但这些艺术家的齐心之处,更在于他们代表了在意大利战后岁月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集体记忆。正如意大利的方言各异其趣,“贫穷艺术”的语言不是单一的,它们朴实,却各有各的丰富、独特。从圆形大厅出发,通向各个楼层、不同房间,分别是不同艺术家的专门展厅。


进入 Pier Paolo Calzolari 的房间,一面墙上挂了一排发黄的白色床垫,是典型的意大利单人床大小,一秒唤醒了生而为人最赤裸的往事。这些床垫看似舒适,却经过制冷处理变得冰凉,让人想到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中那些灰色房子里的生活,在那些伸不开脚的夜晚,囿于家庭和独立之间的困境。


如 Giuseppe Penone 所说,当你观察一种材料时,你同时可以看到它周围的现实。他大量运用树木作为材料,与他的家乡意大利北部的风景息息相关。在他看来,树干本身已经是一件完美雕塑的典范,是活生生的雕塑:“它是一种生命体,在自己的结构中记录了生命和经历的每一个瞬间。”亲近自然,也是为了避开传统艺术的理性化,比起理论,他更相信感知。


Alighiero Boetti 则选择了纺织材料,从 1971 年起,他请阿富汗的织布女工制作了一百五十多幅地图,在每个国家的领土上缝制对应的国旗。这些地图记录了随后二十年间世界地缘政治的变迁,其中一些国家在今天已不复存在。地图通常是严肃、冷酷的,阅读方式由统治者决定,制作地图的手经常被排除在故事之外,但这些手工地图充满了人情味,由于刺绣师傅不熟悉地图的“标准”,将海洋填成了粉红色(也因为这种颜色的纱线剩余最多),Boetti 认为艺术应该是一种共同参与的活动,从此便将海洋的颜色交给工人决定,是她们创造了地图的不同背景色。


在 Michelangelo Pistoletto 标志性的镜面画系列中,所有经过的人皆可成为画中的主角。他用镜子取代了传统的画布,镜子上的人像包括男女老少,情景与时俱进,比如习惯冬天光腿的意大利老太太、高举平权旗帜的青年,该系列至今不断更新。如果说自古以来,艺术家的功能之一就是揭示人类所处的现实,那么还有什么比让观众举起手机自拍、然后发现我们穿梭在不同时代的场景中却毫无异样更当代的呢?


当看到 Pino Pascali 的超大型彩色毛毛虫,所有做过家事的人必当会心一笑,它们不是厨房里的塑料毛刷吗?没有什么新奇之物胜得过平凡生活中甜蜜的单调,尤其因为它们是被熟知的,在不断改变、重组的世界里,正是这种熟悉的共同体验始终能够跨越陌生的藩篱。


不得不提展览中唯一的女性 Marisa Merz,她的作品与 Mario Merz 的共用一室,和她丈夫使用的泥土、霓虹灯相比,她的各种细细密密的编织作品更显感性。那些纤细而庞大的网状作品,像爬山虎一样在墙上盘桓交错,努力扩张,有一种顽强生长的执着。Marisa 说,“这些线中流淌着一种强烈的兴奋。”她曾以不起眼的海藻色尼龙线编织了字母“BEA”,代表女儿的名字 Beatrice——意大利名著的《神曲》中幸福的化身。虽然妻子的身份是她在这场艺术运动中处于弱势的原因,但母亲的身份也是她的力量源泉。策展人 Hans Ulrich Obrist 在一次拜访她的工作室时,发现了地上一些被闲置的陶土,她说那些不过是垃圾,但她看到了它们,它们变得可见,它们也有话要说。


归根结底,“贫穷艺术”的独特之处是它与时代和人类经验的联系。它定义的不是一种艺术语言,而是一种面对世事的态度。这次展览的策展人 Carolyn Christov-Bakargiev 认为,贫穷艺术不止于一场过去的运动,它是一种敢于挑战的心态,一种关于艺术可以是什么的讨论。只要这种心态和讨论持续存在,这种艺术就不会是静止的,它是一个不断转变的生命过程,它们连结、反射,腐化、滋养。当我们站在这样的艺术面前,我们也是这段生命的一部分,我们居住在那些地图上,存在于那些镜子里。


如今,令人发笑的政治、失望的经济、悲伤的环境持续霸占新闻头条,“贫穷艺术”在此时的出现,提供了过去的人如何应对类似问题的视觉证据,它提醒我们一种不被驯服的本能。尽管这个展览的最大悖论,或许在于它发生在大富翁 François Pinault 的私人博物馆,但它也说明,对立是过时的,艺术的未来就像世界的未来,必须通过更包容、更开放的心态来重新想象。“贫穷艺术”常被认为是 20 世纪后半段意大利最重要的艺术运动,特别是对照前半段闪闪发光的“未来主义”,证明天地之道,物极必反。人之道,则不然。虽然时间不见得把我们带到更好的地方,但至少体验变化、了解变化,在我们能够选择的时候,倾斜一点轨道,更有意识地生活下去。


在室外不留情面的严寒和 15 欧能享受一下午暖气的博物馆之间,诗人 Rainer Maria Rilke 写得最贴切:让一切发生,美丽与恐怖。继续前进,没有什么感觉是最终的。



◾️ 关于作者

陈静,读杂书的前编辑,现就读意大利中世纪及文艺复兴研究。喜欢采访和问为什么,还喜欢漂亮衣服、很高的树、走很多路,想当一颗滚石,搭起桥梁是我的一点小功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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