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一峰的负片
姜雪
2024年03月07日

约翰·伯格在《论绘画》中说道:“一幅树的绘画展示的不是一棵树,而是这颗树如何被观看。”(A drawingof a tree shows not a tree, but a tree being lookedat —— John Berger)在当代语境下的摄影也是这样。要搞清楚“为什么是负片”,需要从秦一峰“拍的是什么!入手。
跟摄影术联系在一起的第一张“负片”,是在法国发明家约瑟夫·尼赛福尔·尼埃普斯(Joseph Nicéphore Niépce)的“用暗箱固定影像”实验中出现的。实验开始于1816年,终于在1826年成功,制作出了现存于世的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照片——《窗外的景色》(View of the Window and Courtyard le Gras, 1826),比摄影术真正被发明早了13年。从此,“负片”开始与摄影术缠绕在一起,“摄影”加上“负片”意味着可复制,可被传播。而几乎所有的“负片”都需要被最终转为“正像”,以获得与观众视知觉相一致的观看经验,达到传播的效果——更容易被观众辨识的影像,则更容易传播。负片通常有着清晰可辨的图形关系,细节丰富,这样的负片在转印之后,才能得到同样清楚的正像。“这照片拍得真清楚!”,也一度成为对摄影术的最高褒奖。
但,走进龙美术馆(西岸馆)的展览——“秦一峰”时,以上关于“负片”的经验全部失效了,紧接着的,是一连串的“困惑”。从“秦一峰展览”的海报开始。
为什么是负片?
海报使用了艺术家“负片”系列作品中的一张,我肯定自己不是最后一个对着海报反复琢磨——是否发生了设计失误的观众。近四分之三的海报被一层厚重的灰度盖住,灰度中的波动让人难以分辨,是真实存在的“某物”,还是过分凝视带来的“错觉”。我跃跃欲试的、寻找已知“负片”的目光,就这样被卡在二维与三维之间动弹不得。
这种“卡顿”的观看体验着实不畅快,但这并不愉悦的体验竟一直延续到了美术馆空间内部。龙美术馆有着特殊的建筑设计,区别于全封闭传统式“白盒子”空间,展厅使用清水混凝土表面,12米的空间高度更是少有。入口处,艺术家的静态影像装置平躺在地面,与美术馆极具风格的水泥空间颜色近乎一致,乍入其中,几乎找不到哪件是艺术品,哪件是空间本身的物件。一连串的“阅读卡顿”和“经验冲突”带来更大的困惑——“在哪里?”、“是负片吗?”、 “为什么是负片?”
2010年起,秦一峰开始用负片进行艺术创作,十余年间,拍摄对象从明式素工家具到干枯花卉,拍摄被选择在日光下进行,使用了大画幅系统,每次按下快门之前都需要反复调试。因为想要得到特殊的效果,银盐负片又是对光线反应极其敏捷的材料,秦一峰需要在技术和时间上一再突破。紧张繁复的操作,只需要天上的一朵云,光线条件改变,整个程序就需要从头来过。有时忙碌一整天仅能得到一张满意的负片,有时也会空手而归。并不简单的操作和不易得的结果,区别于摄影史上几乎所有的“理应如此”和“正确”,透露出秦一峰对于“负片”这一媒介的确定,但秦一峰总会说:自己并不是摄影家。
这次在龙美术馆(西岸馆)的展览现场,除了27件微喷打印作品、24件静态影像装置构成的《24块阳光》,艺术家还展示了由2013年至2023年间拍摄的145张负片原片组成的“27联为一”系列,将不同创作阶段的负片原片并置,一齐展示给观众。整个展览——“秦一峰”像个谜面——绕了一大圈得到的负片,背对观众的宣传海报、主体含混的装置空间,而谜底又要如何看到?
拍的是什么?
约翰·伯格在《论绘画》中说道:“一幅树的绘画展示的不是一棵树,而是这颗树如何被观看。”(A drawing of a tree shows not a tree, but a tree being looked at——John Berger)在当代语境下的摄影也是这样。要搞清楚“为什么是负片”,需要从秦一峰“拍的是什么”入手。
拍摄明式家具,开始于《明式素工圆方形制》这本书的配图需求。2006年,美院组织教师写书,秦一峰选择了自己正在收藏的明式素家具为主题,用整整三年时间完成了这本三百多页的综述。需要配图,就自己动手,严格控制拍摄角度,完整表现自己在这些古物件中感受到的空间关系。
画家出身的秦一峰对空间研究有着执拗的关注,最开始用书法,后来用绘画,现在是摄影。早在1992年便开启了关于“线场”的探索——以线条勾勒三维空间。秦一峰笔下,本属于二维空间的线在打破秩序后呈现出三维空间的错觉,将场域里二维与三维间的多重关系强调出来,也提出了虚与实的问题。无论是《线场》还是《明式素工圆方形制》的配图,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艺术家对空间与存在的观察和思考。《明式素工圆方形制》出版之后,秦一峰开始了负片系列。
《2011/06/08 11:32 薄云》创作于在负片系列的初期阶段,画面中心与被摄物桌角的正面中心重叠,正方形的画面被桌角(被摄物)的物理边缘均分成三份,本该是真实立体的空间关系,却在负片中呈现出敦实的二维感。究其原因,或许是背景的“空”被曝光成了与被摄物同等灰度的色块,整个构图因为三个灰度平等的“存在”,而显得均匀稳定——没有了对比,谁也没能从对方的衬托中跳脱出来。
单独拍摄背景中的“空”或许不难,单独拍摄主体的“实”或许也没有那么困难,只需要完全不同的两个曝光参数,或在不同的光线条件下,就可以各自完成,换句话说的,这两个拍摄对象只能单独存在在各自的时空(time-space)中。但这张负片里,他们竟都在。秦一峰把“空”拍“实”了。
被秦一峰快门捏在一块的多重时空,都曾在我们身边穿过。艺术家像是在截取时空切片,将其编辑、扭转、压缩,而经过秦一峰之手的时空也像标本般,被标记了序号储存起来:每一张负片的名字对应着相应的时空——“时间”(time)对应了负片拍摄的日期——年月日时,而“空间”(space)则对应了天气信息,代表着该时段充满该空间的光线质量——晴天、雨天或是薄云时的日光。《2011/06/08 11:32 薄云》的拍摄对象就是——在2011年6月8日11点32分时,薄云光线下被扭转、压缩的时空。
2011年的这一件作品看上去,还是可以分辨线条的,并且,留有些许早前秦一峰的《线场》美学,只是《2011/06/08 11:32 薄云》中的线是三维中真实存在的——是明式素工家具的纹理和工匠们打造出来的折角外沿等。而在接下来的创作中,秦一峰逐渐把这些真实存在的线条埋了起来。
在展览现场西南角并置着“27联为一”的其中三幅,名字分别叫做:《2013/10/23 12:20 多云》;《2020/08/23 11:41 晴》;《2023/02/24 10:18 阴》,浓缩了秦一峰负片系列创作的三个阶段。我们可以对应着负片中秦一峰对时空的编辑手法,观看这位艺术家人生观的变化。随着创作时间的推移,家具残件在秦一峰的负片中呈现出不同的“生命”厚度。
如果说2013年10月23日12点20分多云时拍摄的家具残件,在巧妙的曝光技巧下呈现出平躺在薄纱之上的效果,那么2023年2月24日10点18分阴天拍摄的家具残件,则是被均匀淹没浸染在厚重“黑水”之下,幽幽静卧,对观众避而不见。观看第三张负片,即便加上背后的灯箱和放大镜,依旧很难辨别主体与背景空间的边界。线,若有似无的消失了。被摄物在秦一峰的负片中经历了出现、再现/转译,终于到了消失的阶段,好似完成了时间的闭环,这些都发生在“一瞬”——一张负片中。
没人知道秦一峰在一张负片上花费了多少功夫,才能把不应该被照相机和人眼一次性看到的时空捏在了一块儿,上一次看到这种时空交叠的创作,是欧洲前卫派(Avant-garde)——经典的多重曝光或是影像拼贴。相比于激烈、高反差的前卫派风格,秦一峰的负片创作显得收敛沉稳,但内力惊人。对着一张负片细细看进去,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次技术升格:过曝到如此程度的负片中,灰度如何保持均匀一致?背景的“空”如何被胶片感知到?明明是伫立在镜头前的被摄物,如何几乎消失却通体实焦?这些效果都远离摄影术被发明的初衷,甚至南辕北辙。
到这,一个念头产生——秦一峰如此认真且坚定地选择了一个“错误”的媒介。这种效果明显是秦一峰想要得到的,就比如艺术家把负片中消失的被摄物广而告之——将《2023/02/24 10:18 阴》使用在展览海报中,也就是文章开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那张负片。被问到:为何制作与大众导向功能相矛盾的展览海报时,秦一峰说那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。“如果大家看不清这个物件,那就是一个矛盾,可以批评它。有矛盾 ,就很好。”“…但如果走出这个门,大家都喜欢这个看不见的东西,那也是我不想看到的。”秦一峰补充道。
不是摄影术的“负片”
如果,秦一峰的“负片”不再是关于摄影术的词 汇,是艺术家的逻辑,“负”可以对应“错误”,可以对应“矛盾”。我们可以理清这个展览吗?
展厅中平躺着由24件静态影像装置构成的《24块阳光》,30公分高,大小均匀,四四方方,平躺在展厅的四面,像时钟的刻度。装置顶部是24张微喷打印版负片,四方体的侧面被负片延伸出的灰度覆盖,和美术馆内部清水混凝土表面颜色一致,整个场景浑然一体,展览空间的布光有意无意地避掉“清楚”这一效果,帮助静态装置躲开观众的凝视,和背过身去的展览海报如出一则。
然而一旦被看到,灰色的负片就会慷慨的展示给你看它的力量。在这个高12米的展厅中,硕大的空间给了秦一峰负片伸展的场地——一张张被压缩的、向内的时空,彷佛被释放出来,从扁平的、不可见的,伸展为有棱有角的实体,甚至一路向上。“把消失的东西又在展厅中变成立体了,立体的内容——这个灰色,就是阳光”,秦一峰如是说。
物理学上讲,暗色是因为光被吸纳进去了,没有反射光抵达人的眼睛,所以人眼看上去,那件物体就是暗的,比如无限接近黑暗的黑洞。从这个角度讲,负片的暗调,实际上是来自凝聚的光,压缩的时空。如果人眼是可调参数的沉浸式相机,此时把灰色选取定义为“光”,本来通体灰暗的空间,就会闪闪发亮了,《24块阳光》这个名字也一下视觉化起来。
足够大的空间给了秦一峰的负片延伸出“正”的可能,负是压缩、是消失,正是释放、是可见。一正一负,而中间的分界,对观众来说,也许是发现那不可见之物的时刻。将《24块阳光》从头看到尾,观众需要在展厅中兜一个大圈,像时钟的针,从起点开始,又回到起点,我们的知觉也绕了一圈,从正负之间出发,又回到正负之间。
困惑,留着就好了
秦一峰展出了自己拍摄过程中的负片原片,邀请观众自主选择自己喜欢的“负片”,而不是被动接受艺术家的选择。他希望:“观众可以从几十张里面,挑选出自己喜欢的那一张,在一个作品里共处, 就好像酒杯里喝的是各种各样的酒,但不影响我们捧杯。”这也是在这个充满选择的当下,艺术家秦一峰对社会的期望。
我的困惑在解密秦一峰的“矛盾”中消解或转化,也有了些新的困惑,关于其他的困惑。“困惑”也许是秦一峰展览的第一件作品,我打算留着它。就像秦一峰说的“有矛盾,就很好”。
提到龙美术馆的展览空间,秦一峰说:“布展时,我们发现,白天,大厅有太阳进来,挺好…阳光和地上的作品会相遇…可能晚上就分开了,可能明天又相遇了…分界是动态 的。” 矛盾、困惑什么的,也是。
◾️ 关于作者
姜雪,毕业于波兰罗兹电影学院,图片摄影专业,是一位视觉叙事爱好者,摄影师,撰稿人,为 ARTNews 等艺术平台提供内容。她的艺术作品曾在 tiff Biennial(波兰)以及 Lodz Fotofestiwal(波兰)中获奖和举办个展。入围 2024 三影堂摄影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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